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著名的历史学者之一,入选美国《时代》杂志2000年一百大人物。1928年出生于英国兰开夏,牛津大学麦格德林学院毕业。他曾是一名激进的左翼人士,任《新政治家》编辑,但后来在撒切尔夫人的影响下思想右转,并成为支持英国政治保守主义的著名知识分子代表。他撰写了一大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著作,涵盖历史、哲学及宗教等领域。包括《知识分子》、《犹太人史》、《摩登时代》、《美国人民史》、《英国人民史》、《艺术:一段新历史》等。
过去两百多年中,知识分子的影响力稳步增长。在现代社会形成的进程中,世俗知识分子地位的上升在其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回顾漫长的历史,在许多领域内,这都是一个新的现象。诚然,“知识分子”开始是指教士、书记员,还有占卜者。从那时起,他们就宣称自己在指导着社会。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宗教文化的卫道士,所以无论他们是天真质朴,还是老于世故,他们对于道德及意识形态方面的革新,都必然受制于外部权威确定的准则和既定的传统。他们不是也不可能具有自由的精神,成为思想的探险家。随着教权的没落,18世纪出现了一类新型的导师来填补空缺,引起了社会的注意。这些世俗知识分子可能是自然神论者、怀疑论者或无神论者。他们像任何一位主教或长老一样,随时准备着告诉人类如何处理各类事务。从一开始,他们就宣称要致力于为人类谋利,有责任宣讲福音,通过他们的教诲引导人类前进。对这一自封的任务,他们比他们的神职前辈们表现出更激进的态度。他们认为自己与那些自称得到神示的宗教毫无瓜葛。对于过去集体创造的智慧结晶、传统的遗产以及先辈经验形成的既定法规,是有选择地信从,或是全盘否定,都取决于他们自认为良好的感觉。伴随着不断增长的自信和勇气,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人宣称,他们可以诊断社会的弊病,而且能用独立的智慧来加以治疗:甚至于他们凭此不仅能够设想出社会结构的模式,并且认为可以把人类的基本习俗改造得更好。与他们的僧侣前辈不同,他们不再是诸神的仆人和阐释者,而是神的取代者。他们的英雄是普罗米修斯,是他盗取了天火,并带到了人间。这批新的世俗知识分子最鲜明的特征之一,是他们的一种爱好:对宗教及其主要人物进行批判性的考察。这些伟大的信仰体系,在多大程度上有益于或是有害于人性?在多大程度上,这些教皇和牧师实践了他们关于纯洁和真理、关于博爱和仁慈的戒律?无论是对教会还是对教士,他们的评价都是尖刻的。到现在,两百多年过去了,在此期间,宗教的影响继续衰落,世俗知识分子在我们观念和制度的形成方面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现在是考察他们的档案的时候了,这不仅包括他们公开的,也包括私人的方面。我特别看重这类证据:知识分子告诉人们该如何行事时,他的道德和判断力的可信程度。他们在生活中是如何管理自己的?他们对自己的家庭、朋友和同伴,表现出了几分忠诚?他们在处理性和金钱问题时,是否公正?他们所说的、所写的,都是真实的吗?他们自己的体系是如何面对时间和实践的考验的?让我们从让-雅克·卢梭(1712—1778)开始探究吧。他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第一人,是他们的原型,在许多方面是他们中最有影响力的。年长些的人物,如伏尔泰,已经着手摧毁祭坛和给理性加冕。卢梭却第一个结合了所有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显著特点:宣称他有权全盘拒绝现存秩序,有信心以自己的能力按照自己所构想的原理彻底重建新秩序,相信这可以通过政治程序来实现。还有,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他认识到本能、直觉和冲动在人类行为方面的巨大作用。他相信他对人类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爱,并富有超卓的天分和领悟力来增加人类的福祉。在卢梭自己的时代以及之后的岁月里,无数人根据他对自己的评价去认识他。无论从长期还是短期来说,他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在他去世后的那一代人中,他的影响力达到了神话般的地步。虽然他死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前的十年,可是许多同代人认为,这场革命以至欧洲旧秩序的推翻都应归结于他,路易十四和拿破仑也持有这样的观点。爱德蒙·伯克谈到大革命中的杰出人物时说:“在他们的领袖中有一场激烈的争论,他们之中到底谁与卢梭最相似?……卢梭便是他们标准的完美人物。”正如罗伯斯比尔自己说的:“卢梭通过高尚的灵魂和高贵的人格表明他作为人类导师的价值。”在大革命期间,国民议会投票决定把卢梭的遗骸迁葬于先贤祠。在仪式上,主持者宣称:“我们在道德、风俗、法律、情感和习惯方面有益于健康的改善应归功于卢梭。”然而,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在一段更长的时间中,卢梭改变了文明人的一些基本看法,更换了人类思想的内容。卢梭的影响戏剧性地延续了很长时间,但可以归纳为5个主要方面。首先,我们所有的现代教育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卢梭学说的影响,尤其是他的作品《爱弥儿》(1762)。他推广并在一定程度上开创了对自然的崇拜,对野外生活的兴趣,对清新、自然、富有生机和天然而生的事物的探索。他开始了对城市生活的腐败性的批判,他对文明进行了鉴定,对其虚假打上烙印。他首倡冷水浴、系统的锻炼、塑造个性的体育运动、周末的乡居。其次,与他重新估价自然相联系,卢梭教导人们对实利主义者文化的缓慢进展所导致的逐渐累进的变革表示怀疑,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拒绝启蒙主义,尽管他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他寻找更加激进的解决方式。他坚持认为,“理性”作为治疗社会弊端的方法,其本身就存在严重的局限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的心灵不能适应必要的变化,因为它是被隐藏着的、未被发掘的诗意的洞察力和直觉的资源,必须用它来裁决理性否弃一切的指令。循着这种思想线索,卢梭写下了《忏悔录》。这部作品完成于1770年,不过在他去世后才出版。再次,卢梭为浪漫主义运动和后世的自省文学开了个头,他把文艺复兴的主要成就——人的发现,进一步领入一个巨大的舞台。他深入自我的内部并把它表现出来给公众检查。这是第一次向读者展现一颗心灵的内部,也是现代文学的一个特色,尽管他的描述具有欺骗性,被展示的这颗心带有误导性,表面坦率,内里却充满狡诈。卢梭所推行的第四个观念在某些方面是他所有观念中影响最深远的。社会从它的自然原始状态演化到复杂的城市,他认为这时人类腐化了:他天生的自私(卢梭称之为amour de soi,即自爱)转变成一种伤害性要大得多的本能,他称之为amour-propre,即虚荣,其中包含自负和自尊,每个人都用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评价自己,因而企图让别人对他的金钱、力量、智慧和优秀的品德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天生的自私心变得好胜和贪婪,于是他疏远他人,把别人视为对手而不是兄弟,从而使别人与自己疏远2。疏远导致了人们的心理病态,其特征是外表和真相之间悲剧性的分离。正如卢梭所看到的,竞争的罪恶摧毁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公有观念,并激发了人类所有最邪恶的品质,包括剥削他人的欲望。这使卢梭不信任私有财产,他把私有财产作为社会犯罪的根源。他的第五个革新,是在工业革命前夕,发展了批评资本主义的成分。在剧本《纳尔西斯》的序言以及那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论文中,他都把财产和竞争作为疏远的首要原因。这是一个思想的矿床,马克思和其他人都在此开采,包括卢梭有关文化进化的思想。在卢梭看来,“自然”是指“原始”或前文化。所有的文化都带来问题,因为文化是人与他人的联系,导致了他的恶的倾向:在《爱弥儿》中所指出的“人的呼吸对他的同伴来说就是致命的”。因此,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文化,其本身是一个发展的、人造的结构,它支配着人的行为,你能够通过改变其文化和竞争的力量来改善,更确切地说是彻底改造人的行为——就是说,凭借社会工程。这些观点涵盖内容之广泛,几乎自身就可以组成一部现代思想的百科全书。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思想都发源于卢梭,他的阅读面很广:笛卡尔、拉伯雷、帕斯卡、莱布尼兹、培尔、封坦奈尔、高乃依、彼特拉克、塔索等人,他特别专注于洛克和蒙田。斯塔尔夫人相信卢梭拥有“人所蒙赐的最卓绝的才能”,她说:“他什么都没有发明。”但又接着说,“他把一切都注入激情的火焰。”卢梭的文风简洁、直率、强劲有力,更确切地说是热情洋溢,这使得他的观点显得如此生动、清新,使男男女女在震惊中得到启示。那么这位具有非凡道德和智慧力量的药剂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又是如何得到这一切的?卢梭是瑞士人,1712年生于日内瓦,成长在一个加尔文派教徒的家庭。他的父亲伊萨克是一个钟表匠,生意并不兴隆,是个招惹是非的人,常常卷入暴力和骚乱。他的母亲苏珊娜·蓓纳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生下卢梭后不久死于产褥热。父母双方都不是出身于那些联系紧密的家族,那些家族形成了日内瓦的寡头统治,并组成了“二百人议会”和“二十五人核心议会”。但是卢梭父母两家都享有完全的表决权和合法的特权,卢梭也一向很清楚自己优越的身份。从权益出发(而不是通过智力),他天生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终身鄙视没有表决权的民众。此外,这个家庭经济上也很殷实。卢梭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年长他7岁的哥哥。因为卢梭的容貌和他母亲非常相似,所以鳏居的父亲对他很宠爱。然而伊萨克对待儿子的态度总在含泪的关爱与暴力威胁之间摇摆,以至于受宠爱的卢梭后来在《爱弥儿》中,对父亲的这种教养方式有所指责:“那些充满野心、贪婪,而又专制、褊狭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漠不关心,畜牲般的麻木不仁,这对孩子所造成的伤害超过母亲不动脑筋的溺爱一百倍。”卢梭的哥哥正是其父野蛮行为的主要受害者。1718年,卢梭的哥哥被送往一个管教所,这是父亲的要求,因为他的邪恶已无可救药。1723年,他从那儿逃跑了,从此再也没有露面。这样卢梭实际上就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的这种处境与不少现代知识分子相似。尽管他在许多方面备受溺爱,可是从童年开始,他就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也许是他最明显的个性特征——自怜。死亡又很快使他失去了父亲和养母。他不喜欢做雕刻匠的学徒,于是在1728年他15岁时逃走,改奉天主教,目的是得到华伦夫人的庇护,她住在安西。关于卢梭早年经历的细节,在他的《忏悔录》中有记录,然而并不可信。但是他自己的信件和大量有关卢梭的原始资料,已经被用来确定明显的事实。华伦夫人享受着法国皇室为其提供的年金,似乎同时为法国政府和罗马天主教会做代理人。卢梭在她家中靠她养活度过了14个年头(1728—1742)中的大半时光。这期间,卢梭做过华伦夫人的情夫,也曾独自外出漫游。一直到30多岁,卢梭都过着失败而又依赖他人的生活,尤其是依赖女人。他自己至少尝试过13种职业,比如雕刻匠、男仆、神学院学生、乐师、公务员、农夫、私人教师、出纳员、乐谱抄写员、作家、私人秘书。1743年,他有了一份似乎是肥缺的差事:法国驻威尼斯大使孟泰居伯爵的秘书。但这份差事也只维持了11个月,以他的被解雇并为逃避威尼斯立法院的逮捕而告终。孟泰居说(他的说法似乎比卢梭自己的要可信),他的这位秘书注定是贫困的,因为他“性情令人讨厌”“说不出的傲慢”,这是他“精神错乱”和“自视过高”的结果。经过许多年,卢梭逐渐认识到自己天生是一位作家。他使用文字有非凡的技巧。他写到自己的时候特别富于感染力,而不太忠于事实。卢梭确实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律师。(作为军人的孟泰居不喜欢卢梭的原因之一,就是当这位大使为了一个词而绞尽脑汁时,负责记录的卢梭习惯于夸张地打哈欠,甚至走到窗口去。)1745年,卢梭遇上了比他年轻10岁的女仆苔莱丝·勒瓦塞,她同意成为他家中永久的主妇。这使卢梭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稳定下来。与此同时,他遇见了德尼·狄德罗,并成了朋友。狄德罗是启蒙运动的主要人物,后来是《百科全书》的主编。与卢梭相似,他也是个工匠的儿子,一位典型的靠自己奋斗成功的作家。他是一个友善的人,也是天才人物殷勤的培养者。卢梭要大大感谢狄德罗,因为卢梭通过他结识了德国文学评论家兼外交官弗里德里希·梅尔基·格里姆。格里姆地位显赫,正是他将卢梭引入了被称为“哲学家旅馆的主人”德·霍尔巴赫男爵的著名的激进派沙龙。
本文选编自《知识分子》,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书目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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